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熟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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熟姜

幾人換過衣衫後便一道去了鐘席訣的鹿溪苑,小廚房動作極快,戌時不到就已滿滿當當地備齊了一桌膳食。

雨天濕氣重,管家遂特意囑咐在晚膳裏多加了一口熱騰騰的鍋子,此時此刻,三人圍著雞翅木的圓桌坐成一圈,鐘星嬋斂袖為封清桐盛出一碗湯,在遞給她的間隙裏隨口問道:

“桐桐,你近來可有什麽想玩想看的?我都陪著你。安都之內若是逛膩了,咱們就出城去,尋上一些陌生激刺的地方也未為不可。”

鐘席訣彼時正埋頭挑揀著盤碟裏的魚肉,聞言眼睛沒擡,口中倒是先一步陰陽怪氣地插話道:

“陌生刺激的地方?鐘三小姐,一個安都城還不夠你折騰的?”

他終於揀幹凈了魚刺,連著瓷碟一起將魚肉放到了封清桐的左手邊,

“姐姐可別聽她的,若是真有什麽想去的陌生地界,定然要先知會我一聲,讓我陪著你們一道去。”

“鐘小訣!”鐘星嬋撇嘴輕嗤,“你想做好人便自行去做,偷摸著貶低抹黑我有什麽意思?”

“我抹黑你?”鐘席訣擡眸睨她,“遠的不說,萬煥兒入獄那日,你自己跑去京兆府大牢做什麽去了?”

他慢條斯理地曲指扣了扣桌面,

“還有早前在十方街,咱們三小姐可是一開口就點破了萬成耀的賭徒身份,我還沒來得及問你呢,三小姐這是在賭桌上和他當過牌搭子?”

“……”

鐘星嬋夾菜的手微微一頓,“不知所雲,完全不懂你在胡言亂語地說些什麽。”

鐘席訣不鹹不淡地哼出一聲氣音,“三小姐頂天的好口才,只在我面前狡辯有什麽用呢?需得爹娘也信了才行啊。”

“……你!”

鐘星嬋冷不防被他一噎,下意識想回擊,卻又擔心他真將事情捅到父母面前去。

她張了張嘴,一時竟也不知該如何反駁,半晌之後,幹脆學著鐘席訣的做派涼涼一哼,暗自改梁換柱道:

“鐘大人好大的官威啊,怎麽,這是才回到安都就要在飯桌上審我了?你的鐐銬呢?拿出來給我戴上啊。”

“……”鐘席訣幾乎要被她這‘借由轉移矛盾來混淆視聽’的小伎倆給氣笑了,眉梢一挑就要回嘴,封清桐不輕不重地側目瞥了他一眼,主動站出來替鐘星嬋打圓場。

“金玉賭坊後街有間燒餅鋪子,裏頭的牛油酥餅很是有名,阿嬋許是聞到了萬成耀手上的那股油酥味。還有京兆府大牢,阿嬋是替我去給萬煥兒送改名冊的。”

這話倒是很好地解釋了鐘三小姐的兩樁‘反常’行為,鐘星嬋當即下阪走丸,就此打著哈哈將話題揭了過去。

很快的,飯桌上的氣氛重新趨於融和,封清桐覆又提箸,確認眼前的兄妹兩個再沒什麽繼續拌嘴的意向,這才安心去吃自己碗碟裏的餐食。

落筷時才發現今日的魚並非按照以往的習慣做了甜口,而是用黃酒佐了蔥姜豆豉,再以大火清蒸烹制的。

細白的魚肉表面齊齊整整地鋪了一層碎姜絲,一筷子夾下去,沒個半盞茶的功夫決然挑揀不幹凈。

——而她慣來不喜食熟姜。

鐘府的‘老人’們幾乎都知曉她的飲食習慣,故而每每都會叮囑小廚房多加留心,上一次發生此等紕漏時還是去年的中秋賞宴,兩家當時聚在一處用晚膳,秦以忱就坐在她的左手邊,他替鐘星嬋布過菜,轉而給她也夾了一大塊清蒸魚。

那魚同樣也如今日這般,滿滿沾得都是姜絲碎末,她尤自揀了許久也沒挑揀幹凈,最後為了不辜負秦以忱的好意,還是硬著頭皮吃了下……

哢噠!

碗碟碰撞的動靜驀地拉回了她的思緒,旁側的鐘席訣大抵是覺得自己方才過於嚴厲,遂又故技重施著夾起一塊魚肉,略顯討好地放入了鐘星嬋的碟子裏。

封清桐的視線不自覺追隨著他的動作落到對側,他同樣為鐘星嬋剔了魚刺,卻也只剔了魚刺。

目光收回,封清桐垂下眼眸,瞧了一眼自己手邊的碟子。

白底青花的小餐碟裏,一塊揀好的魚肉正靜靜地躺在那裏。

——其上倒是半點姜絲也無。

身上的茉莉外衫淺香尤存,封清桐眉眼一沈,心頭忽然閃過一個微妙的猜測。

***

後半頓飯吃得雲天霧地,直至戌時三刻,芷雨扣門催她回府,她都沒能弄清自己一整晚的思緒不寧究竟來源於何處。

離開時雨還在下,鐘席訣吩咐鐘小十取來一件比甲,又叮囑芷雨仔細撐傘,自己則提著個四角的琉璃燈,先一步候到了廊頭上。

橘黃的火苗被風吹得不住撲閃,光暈晃動,將迎面而來的封清桐的身影拉得又細又長,鐘席訣垂眸看著地面上兩團逐漸相融的黑影,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麽,抿唇輕輕笑了笑。

他似乎極為愉悅,從踏上回廊始起,頰邊的小酒窩便再沒有消下去過。

這樣的好心情一直持續到走出府門,他將封清桐扶上馬車,自己卻在撩袍跟隨的瞬間被封清桐伸手攔了一把。

“席訣,就送到這裏吧。”

封清桐沖他笑笑,柔和的眉眼溺在晦暗不明的車廂裏,莫名帶出三分似有若無的距離感。

“還有,這袍子我穿著略有些寬大,你受累幫忙帶回去,拿給阿嬋吧。”

她無比自然地脫下那件茉莉花紋外衫,折疊齊整後遞還過去,

“我與阿嬋見天地交換衣衫首飾,想來她也不會嫌棄我穿過。”

“……”

鐘席訣的笑容幾乎瞬間凝在了臉上,“怎麽了?”

他沒立刻接過,只是揚眸望向封清桐,“姐姐生氣了?”

緊接著又頓了一頓,“還是六叔同姐姐說什麽了?”

封清桐搖了搖頭,“無緣無故的,我生得哪門子氣。”

她有意無意地忽略了第二個問題,“罷了,難得托付你跑跑腿,你若是不願幫我這個忙,趕明兒我自己拿給她。”

言罷便要放下車簾,“你快回去吧,我也要走了。”

可惜鐘席訣卻不許她走,他擡手拽住簾子的一角,足下一點便躍到了車轅上,腦子一轉,飛快地解釋道:

“並非是我不願幫忙,只是阿嬋也有一件同樣繡紋的外袍,那丫頭又慣是個得新忘舊的性子,姐姐的這件給了她,多半也會被她置諸高閣。”

他向前半傾著身體,投射下來的陰影不容拒絕地囫圇包裹住她,然說話的語氣卻是慣常的誠懇乖順,全然不似肢體動作那般霸道強硬。

封清桐看不清他面上的神色,加之鐘二少爺於她心底根植的‘乖巧’形象太過牢固,於是心下遲疑,一時便有些拿不準鐘席訣話中的真假。

“可是……”

“沒什麽可是的。”

鐘席訣將外衫覆而推回去,“姐姐若是不信,日後見了面自己問她。”

他作勢又要踏入馬車,“衣裳的事暫且擱到一邊,時候不早了,我先送姐姐回府去。”

封清桐眼疾手快地再次攔住他,“鐘府的把式本就會些拳腳,芷雨也會一直陪我坐在車上,安妥決然無遺。你今日才辦差歸來,還是快回去好好歇著吧。”

“……”

這話已然稱得上是明晃晃的拒絕了,鐘席訣凝眸望向她,唇角一時抿得更緊,高大的身軀凝滯在陰影中,上臂連著肩背幾乎繃成了一條線。

內心的催促一如拉滿了弦的重弓,躍躍欲試地想要肆行一搏。

然而很快的,他便依言松開了拽著簾子的手。

“那我聽姐姐的。”

平直的唇角覆又翹起個小小的弧度,鐘席訣彎著眼睛躬身下車,徹底退出了這片存有封清桐的小小天地。

“姐姐路上當心些。”

“好。”

封清桐莞爾頷首,就此闔上了車門。

靛青的流蘇穗子緩緩垂落,徐徐阻斷了二人的視線,鐘席訣後退讓出車道,待到馬車駛過第一個轉彎處才騎著連錢驄追了上去。

他有意維持著一個不遠不近的隱蔽距離,默默地跟在馬車後面,直至親眼瞧著封清桐入了封府,這才調轉馬頭,策馬去了司獄司。

跨過門檻時正巧同蒲毅打了個照面,蒲毅一臉震驚,“鐘副使?你怎麽這個時辰過來了?”

鐘席訣沒答話,陰沈著臉大步走進了內室。

夜雨尚且淋淋,他又未著蓑衣,一路疾馳而來,身上難免沾了一層雨水。

此時此刻,那點寒涼的水汽裹著夜色融在他的眉眼間,愈發襯得他容色凜凜,帶著些不近人情的冷肅。

蒲毅摸摸鼻子,就此歇了散值的心思,步調一轉,亦步亦趨地乖乖跟了進去。

二人鴉默雀靜的闃然相對,半晌之後,鐘席訣才擡手捏了捏眉心,先一步開口打破了沈默。

“跟蹤阿嬋的那幾個錦衣衛查清楚了嗎?”

蒲毅緊繃的心神松懈下來,“查清楚了,確實是曹成硯的手下,雖不知他們目的為何,但其行事倒是頗有分寸,難得的守規矩。”

他咧著嘴笑了笑,起身為鐘席訣倒出一盞熱茶,“鐘副使大半夜的不安寢,就是為了這個?您大可放心,兄弟幾個都拿星嬋當親妹子來疼,絕不會讓她受欺負的。”

鐘席訣接過茶盞,圈在掌心裏攏了攏,“你這話可別叫她聽見了,那丫頭現下就夠肆行無忌的了,你們再明晃晃地無度縱著,她還不直接將天都捅破了。”

他邊說邊輕輕勾了勾唇角,笑容裏卻不自覺地夾雜了幾分澀然。

“更何況,我也不僅僅是因為這個。”

……

是他太急了嗎?

明明已經盡量放慢了步調,刻意收斂回避,變著法兒地借著‘弟弟’的身份,讓封清桐成為聯結他二人關系的‘主動’施予一方。

卻不想今朝一時疏忽,還是叫她覺察出了端倪。

蒲毅不明所以,

“不僅僅是因為這個?副使難不成還在疑惑曹成硯的動機?”

他略顯猶豫地擰了擰眉,

“其實屬下對此倒是有個猜測,聽聞曹成硯曾暗自打聽過星嬋妹子的喜好,且仁善寺事發那日,曹成硯據說也曾帶著一隊人馬搜尋過附近的幾間廟宇,估摸著該是以為星嬋妹子一同遭了綁,遂試圖趁機來個英雄救美。”

他說到此處頓了一頓,煞有介事地嘆出了一口長氣,

“畢竟現在的姑娘們都偏愛有英雄氣概的男子,旁的不說,只看我那待嫁的堂妹,家裏早就為她說了一門親事,結果呢,她嫌棄人家年歲比她小,是‘男孩’而非‘男子’,心裏八百個不滿意,非要自己……”

“等等。”

鐘席訣眉眼倏爾一動,

“你方才說,你堂妹嫌棄對方是‘男孩’而非‘男子’?”

他頹靡又茫然的思緒在這一刻突然被換了個方向重新打通。

是啊,只千方百計地誘使封清桐照顧他有什麽用?

只要封清桐一日將他當做‘弟弟’,他們即便每日接觸一萬次也是徒然。

他總得讓封清桐意識到,他也同秦以忱一樣,是能夠與她‘談婚論嫁的男子’才行。

“蒲毅。”

鐘席訣面上郁色漸散,眸中覆又徐徐溢出些勢在必得的瀲灩笑意,

“你堂妹何時成婚?屆時記得知會我一聲,我要去送一份賀禮。”

蒲毅:“……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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